宛如诀别 [复制链接]

1

天空高远，似乎为了这场告别，悄悄升高，以腾出更多空间。同时，蓝得纯净，没有一丝杂质，从南到北，从东到西，全是广大到无际的纯蓝。在这蓝上，云都绵白，都松软。

树，从通用的绿色中，慢慢说出自己的语言。或红或*，或紫或橙，浓艳热烈，全是抒情。初起，从端庄娴静的绿，到一片两片的红*，还有几许羞怯，几分迟疑。随着白露、秋分、霜降，一道道节气令牌接踵而至，鸣金收兵的号令不断响起，就变成整树的*，整树的红。犹如从三言两语的短句、小令，写成了小说、戏剧，开始浓墨重彩，酣畅淋漓地表达离别。

枫叶朱红，丁香叶赭红，爬山虎深绛，红瑞木暗紫，只有山杏叶酒红。山杏叶的红，有脂的质感，缎的光泽，烛的温暖；红叶上深红的经脉，仿佛有血液正在流动，一成片叶子，全都变成打捞过岁月、又挥舞作别的手。

柳叶鹅*，白杨、白桦、白蜡的叶子，渐次明*，蒙古栎厚重的叶子转成橘*，只有银杏叶是梵高的金*。一片一片*金锻造的小扇子，即便在阴暗天气中，也会煜煜发光。无论在哪里遇上，都以夺目之色、夺人之姿，高声宣告：我，在这里。

这是一场盛大的告别，每棵树，每株草，无一遗漏，全部盛妆出席。草色黯淡，木色明艳，在这明暗之间却有着无数色的过渡、光的层次，被那只看不见的手，调和得恰到好处。

直到有一天，千里江山，层林尽染。

那是倾尽生命的一曲绝唱，既豪迈壮烈，又低回断肠：是黛玉在焚稿断痴情，是杜十娘在怒沉百宝箱，是虞姬舞罢的横刀一刎，也是张爱玲淡淡写下的那句——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，亦不至寻短见，亦不能够再爱别人，我将只是萎谢了。

2

然后才是落叶。

某天清晨，就在小西山的小树林，没有一丝风，可突然之间，叶落如雨。站在树下仰望，无数片杨树叶在晨光中飘舞、翻转，缓缓飞向大地。她们旁若无人，既决绝又优美。人好像进入了异域空间，只能屏住呼吸，呆立久望。

似乎树林深处会有里尔克在低声吟诵：

谁此时没有房子，就不必建造/谁此时孤独，就永远孤独/就醒来，读书，写长长的信/在林荫路上不停地/徘徊，落叶纷飞。

整个人陷入山林独有的宁静之中，慢慢才听到落叶声，极其轻微，是又轻又快的“簌簌”声。比细雨落入池塘的声音要小，比微风扫过花园的声音要大，细微，酥脆，又有些毛茸茸。

可就是这一点微茫的声响，穿透了辽远无边的寂静。

然后，传来一两声鸟鸣。不是喜鹊，不是麻雀，而是百灵的啼啭，娇滴滴，圆溜溜。那种鲜嫩、天真，与蓝天多么般配，与落叶多么般配。就像告别时的献歌，藏起难分难舍，唯有祝愿：

去吧，但愿你一路平安，

桥都坚固，隧道都光明。

3

下乡一路向北，犹如穿越季节，一天之中，便从繁华跨入凋零，世界从凉风晓露的橙*橘绿，变成寒霜既降后的木叶尽脱。

好像看到所有生命、生命中的所有灿烂，只能以寂寞收梢。

我们正走在诀别的途中。

这旅途，无论怎样鲜花着锦，烈火烹油，终点总是漫无边际的寂静。如果有一点微响搅动了这静，又飘向无法感知的远方，这静便不可怕，便有色，有光，有芳香。

《掬水月在手》中，叶嘉莹先生讲过一个蓝鲸的意象，言尽了那种寂静，以及寂静中的渴求。

她说远古蓝鲸可以隔洋传语，一只蓝鲸在茫茫大海中发出微波，期待着千万里之外的另一只蓝鲸可以听到：

广乐钧天世莫知，

伶伦吹竹自成痴。

郢中白雪无人和，

域外蓝鲸有梦思。

明月下，夜潮迟，

微波迢递送微辞。

遗音沧海如能会，

便是千秋共此时。

郢中白雪无人和，

域外蓝鲸有梦思。